Archives for the ‘Too grand love story’ Category

禮物

他走到鐵芬尼門前,天殺的,關了門。 他不知道買什麼生日禮物給她。他曾聽同事說女人都喜歡那些牌子。 他不知道那些牌子有什麼特別,比較有印象的是鐵芬尼﹣簡單、清麗、君子。 簡單,他是一個簡單的人;清麗,她是一個清麗女子;君子,是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是他第一個紅顏知己。他想,他老了,竟然去到一個地步能跟女人深交。 明天是她生辰。不,他們並非情人,所以,不,他們並沒有相約在她生辰的當天。 是夜她生辰前夕,他會跟她去平常去的餐館。 他喜歡這小館子。他可以坐在街邊方便抽煙,她則根本喜歡任何露天地方。 他看一看手錶,嗯還有一個小時去別的地方買另一份禮物。 走過滿是遊客的金鋪,他看一眼那些金銀珠寶,正當他走也來不及,他看到一雙珍珠耳環。 「先生,進來看看,裡面有更多款式。」 「我想看看這對珍珠耳環。」 「送給女朋友?」 「不,一個女人。」  「珍珠好,珍珠如珠如寶,夠矜貴。」 聽著眼前這位職員的口吻,他禁不住瞪眼看著他。 職員頓一頓改口說,「咳,珍珠是很難得的。受到寄生蟲等外物入侵後,貝殼會分泌化合物,一層一層包圍這些傷害它們的外物,慢慢成為珍珠。」 他看著黑色絲絨上的兩顆珍珠。他看著它們。他想起一些事情。 車輛穿過窄巷。 每個走過的人說著不同的語言。 拖鞋,高跟鞋,長靴。 喝醉的笑,喝醉的哭。 她一直喜愛這一帶,寧靜的環境,活潑的人。 他一般頹坐在椅子裡,抽完一根煙,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個絲絨盒子放在桌子上。 她還在又挖又哄著她的沙巴翁杯子,喂前世未吃飽的你吃完了沒,他取笑她說。 她抬頭看一看盒子,看一看他,眨了一眨眼睛,是什麼呀。 他推前那個盒子,好像編好的舞步,她同時伸長手臂手指在桌面上爬行抓住它。 打開,她見到一雙珍珠耳環。 「這令我想起你。」他告訴她那個職員跟他說關於珍珠的故事。「原來珍珠是這樣一個過程。在大海裡生存,受到傷害的時候,它會包圍傷害它的外物,它讓不好的事情變得美麗。原來是一個過程的價值。」 她看著那一雙珍珠耳環,因為她不敢轉她的頭或看到別處,她知道眼淚會傾瀉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眼淚已經濺出來。不不不不不,她不想激動起來,她不想令他不安,她不想改變了他們之間的平靜。她不想他知道她感動。 「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她抹一抹眼角,掀起半邊嘴角的微笑。 「因為你才買,你不要?」他呼出一個煙圈,如一聲歎息。 她看著他。再看著他。 「多謝,多謝你見到我。」然後她輕輕圈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

爛gag、山楂與華格納

他知道她喜歡夏天。 穿著中學生體育課那種排球褲,白色棉背心的下襬摺上到腰間,腿擱在書案上,翻著舊書拍賣會場刊。 前面是一座風扇,她耳邊的頭髮抖動。她還一下一下撥著手中的葵扇。 「為什麼不開冷氣呢?」他覺得熱。 她翻書的手撥扇的手稍停了下來,她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好像在深思一個數學題。 「嗯,或者是因為你有鼻敏感受不了冷氣?」然後她翻書的手繼續翻書,撥扇的手繼續,撥扇。 他看著她側面。要不是她語氣裡的笑意,他不肯定那掀起的嘴角是一尾笑容。 「這傢伙是誰,很好聽。」她終於放她的腿下來。他看著它們走往冰箱的方向。 「嗯,或者是華格納?」他失笑地套用她的語法反問。 在他的世界裡,第一,沒有人可以不認識華格納。第二,這個常在他家裡出入的女人,不可以不知道他唯一的熱情是華格納。第三,沒有人叫華格納作傢伙。 她從冰箱裡拿出一個玻璃瓶子,裡面不知是什麼東西。 他盯著她,她赤足,從冰箱裡抓了幾個冰塊,放在杯中。 「噢華先生是你的華先生。」她眨著眼睛笑說。她的笑終於從言語裡完全瀰漫到臉上。 他搖搖頭笑,一面伸手去接過她遞過的杯子。 她看著他猶豫的神情,她瞪大眼睛,咕咯咕咯的喝下一大口,彷彿說,怎麼你不敢喝? 啊激將法。幼稚的女人。 他也一大口喝下去。 冰涼,有點酸,回甘,起砂。 「很好喝,是什麼?」 「山楂,無花果。你喜歡?」 他再一口氣把它們喝完。 「看樣子你非常喜歡。」她向他眨一眨左眼,接過他手中的空杯。 「看樣子,我非常喜歡。」他看著她突然緋紅的臉。 「爛,很爛,你這個爛gag王。」

Ladyhawke

他猜,長頭髮就是這個意思。 她伏在半個枕頭上睡,鬈曲的頭髮混亂地漫延出去。有些掉到床邊,有些繞到他手臂,很多就散在她的背上,最長那一段,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便去到腰間。 全無道理,他就是太想把手放在那起伏之間,就是一個需要,需要把手輕輕放上去。那裡從前是他們笑話的love handle,但已經不復存在。這美麗的失去。在所有歡笑和悲哀都失去之後,她得到了自己,她成為女人的身體。她腰純粹地成為他巨大的手的love handle。 他凝視,在她一呼一吸中。他撥開那幾根搔癢他的頭髮。多少次,他取笑她的馬尾是一根塵拂﹣﹣每次他們平排而行,假如另一面有什麼吸引她,她一別過臉去,馬尾便鞭到他頸上。 他甚至見過她在家中怎樣把長髮捲曲。花了兩個小時,他在頭半個小時便開始不耐煩。她給他半杯威士忌,叫他靜下來。他真的靜下來。她說他彷彿是細路仔,吃著冰淇淋便不吵鬧。 他扮作委曲地指著自己,我係細路仔?她笑著反問,你是,又怎樣。他扮作生氣。又怎樣?我係細路仔你就係細路女。她笑。他令她笑。 後來一次他終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不索性把長髮電鬈了。她說,太整齊了,不是她想要的感覺。他呆一呆,那怎麼辦。每次捲起來咯,一個星期後直了又要再捲咯。有什麼分別,他震驚。她反一反眼笑著說,有分別,當然有分別。 靜下來記起剛剛他的手穿過她長髮。那感覺,跟其他女人的,都一樣。又跟其他女人的,都不同。是因為他知道了這些長髮的故事嗎。是因為這些小故事裡面有他嗎。 通常去到這裡之前,他習慣不再想下去。他過去的人生不是想出來的,是發生出來的。他是活在這些一連串的發生之間,又或者活在它們裡面。這不是每個人的人生嗎,事情發生事情過去。 他發現自己看著她,已經很久很久。他突然不安起來,為著突然閃過他腦海裡的一些自我疑問。 他吻一吻她雙肩之間,說了一句只讓自己聽到的話。卻如編排好的舞步,這時她在夢和人生中間睜開眼睛,伸手往背後手指沿著他耳框慢慢打轉。 你看顧我的夢。 我看顧你醒來的路。 她說。 她說。 他和她,如黑夜和白天,相連而永不同在。

Add as friend

她還是一個孩子,最後一次你見到她時。 短髮在陽光裡揚起,當她在前面蹦蹦跳的時候。她吃吃笑,說不會再跟你下午茶,那些雞脾薯條會直接囤積在腰間。 你說,那是love handle。啊,你在跟一個女子調笑。後來你人生經驗豐富了,你才知道。很多很多事情你在自己變得豐富才知道。 你記得當時她回應,這叫衣帶漸寬終不悔。你還記得,然後她呵呵呵呵的笑。那時候,你覺得她十三點,你不明白有什麼好笑。 是什麼時候再想到這個她呢。 由細到大,你沒有栽種過一棵花,沒有養過一尾松鼠。你健康,快樂。你伸手出去,觸及你想要的東西。你不想要的推湧而來。你以為生命會一直如此繼續。二十九歲那一年,把你湊大的嫲嫲去世。你第一次與生命那麼接近。那是一個悖論。當生命遠離,你感到它,貼近。貼近在你的頸椎一直下去那種貼近。破地獄的時候你流淚了。在火焰之中,喃嘸之中,你流淚,從眼睛裡從鼻孔裡流出來。但你拒絕任何人給你一張面紙。之後,你一樣出去,出去的意思是吃喝玩樂。紅酒一支一支地開。你每日看著新聞的頭條。你看著圍在身邊那些好看的女生。她們都一樣千依百順,談吐得體。你卻突然感覺到,你感覺不到什麼。你擁有整個你想要的世界,而你不感覺到什麼。 然後你偶然在Facebook見到她。她profile的相片竟然是一罐白肥豬午餐肉。你笑起來。笑罷卻想到自己有多久沒有那麼簡單地從裡面笑起來。你想起love handle,想起她並不叫人驚艶的臉孔上孩子一樣的笑容。 你把她add as friend。

Sacada

她捲縮在半邊床上。咳咳咳咳咳咳咳。她恨吃了西藥後病更重,可是更恨自己上氣不接下氣時還記掛著公司裡未完的工作。 她甚至完全不喜愛自己的工作。她跟他埋怨過工作沉悶及於人生亳無意義,他總是靜靜的說,做人是這樣。 起初她有點覺得被冷淡對待。直至有一次,他頓一頓之後說,如果我認為女人可以選擇不去工作,你覺得這樣想很落後嗎。 她說,為了生活,女人沒有選擇吧...你說落後是什麼意思呢。 男人負擔得起的話,女人不一定要工作吧。他試探口吻的跟她說。他知道她不是喜歡生活在別人的生活裡的女人。 他小心奕奕的語氣,不知從何來的自責而生一臉煩厭的神情。 她看穿表相,到他心裡面去。 原來是這樣,他耿耿於懷他無法救她在生活的困局中。他真心相信他愛的人應有她渴望的自由,可是他不能付予。 她不明白為何男人總是想得那麼遙遠。其實她只需要極微小的事情,譬如在她埋怨之後,撫平她眉心,叫她一聲寶貝,寶貝不要生氣。如此而已。 可是她同時完全迷信了他們那份要籠罩一整個生命的心思。 他們像說另一個語言的人類,他們的世界跟她的相反,她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世界觀及思維方式,可是那是exotic的,她完全被他(們)迷倒。 咳咳咳咳咳。已經停工一天的她打算明天去上班。沒有打電話給媽媽去救濟她,怕母親囉唆她。也沒有打電話給他,她不想傳染他,不能忍受以病容對著他。 電話響起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一聽到她電話裡的聲音,便知道她病昏了。 她叫他不要上來。他索性掛她的電話。 她從床上爬到浴室,她心都慌了,愛整潔的她第一件事想到的是:洗頭髮!!! 來不及了,門鈴響起。 打開大門的時候,大家都沒有說話。 他想質問他為什麼她不告訴他。他忍住,看著她遲鈍地準備洗頭髮。 他生氣,她看到那咬緊的牙關。 在他凝視下,她說,我不習慣沒梳洗見人。 他說,或者有需要的話有些習慣可以改掉。他這生沒有見過那麼倔強的女人。 我不想你見到我醜怪。 她的聲音突然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可以穿越他的皮膚他的骨肉竄進他保衛森嚴的心裡。 他心空蕩蕩而只有她這句話響亮的回音。 他沒有見過她那麼小,坐在廁板上的她變得越來越小,一直小下去,會變成傳說中的塵埃嗎。 她是一個受傷的小動物﹣﹣如果她是一隻貓,他知道她會自己躲在草叢的泥土上死去。 他愛那個以本能活著的她,他恨那個以本能活著的她。  他脫了上衣,抱住她,調好溫水,為她洗頭髮。 當他為她抹乾頭髮時,她伸手去拿他的白裇衫,另一面,她停了他忙碌的手,拿去毛巾,慢慢為他抹去身上的水,再為他穿好上衣,一顆一顆鈕扣上。 「對不起,要你擔心,我該信任及待你如己。不要生氣,好嗎?」 我們以為是無盡的妥協。我們以為生活或相處是不斷蠶食自己的妥協。於是我們真的不斷妥協,因為妥協是容易的。不過,妥協有多容易,捱過妥協便成正比的困難。 其實那些不是妥協。其實可以不是。那是不停的空間互換。想像並製造空間,讓對方可以走入你原本處身的位置,然後你同步走入對方的位置。我們探戈裡叫這做Sacada*。 *Sacada: In tango, “a sacada is a body displacement across the path of your partner to provoke a change of direction…That is, […]

羅馬

真的難以啟齒。 一邊在街上走的時候,她反覆的練習,「其實我們分開住會比較好。」「你有沒有想過不如我們分開住呢?」「我真的很想自己一個人住。」 應該怎樣一個男人說,兩個人在一起,不一定要一齊住,如果當大家已經一齊住。 她爸爸從來擁護一個人住。在她十六歲那一年,他說,最好媽咪一個單位,阿女一個單位,他自己一個單位。 媽咪則反對同居。媽媽質問她,人家怎麼說呢,你未結婚,跟男人過夜。她忍住笑問媽媽,難道要結婚了才跟男人過夜。後來她沒有在外過夜,不過清晨回家,翌日往往坐著拉長了臉的媽媽。母親索性叫她自己出去住,「冇眼屎乾淨盲」。 於是開始了獨居生涯,與及斷斷續續的同居生活。她成長的年代,有一個叫蘇慧倫的女孩唱了一首歌叫「我一個人住」。少女的她想像,長大是,一個人住。那是自由也是責任,從來自由與責任共生。一個人住令她堂堂正正成為一個怪人--半夜關上全部燈,把音響調到不能再大,冒著被投訴的險,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聽N. Simone。帶著眼罩耳塞和內衣睡,在鏡中見到自己,樣子很醜。自言自語,想起什麼疏忽或尷尬的事情,突然爆了一句粗話。找資料,閱讀,寫筆記,回女友的電郵,聽舊而不老的歌,在冰箱裡拿出一個啤梨,削皮一片一片吃。一個人時的所有奇異而浪漫的行徑。她發現她很愛爸媽,但更愛分開住之後的爸媽。 她有以為過如果同住的是自己心愛的男人,她會異常嚮往。Morning afters。一起去超市購置生活用品。他看英超時,給他一瓶冰青島,他瞪著電視但記得輕吻她的面頰表示感謝。去IKEA買地毯抱枕。有人會為她換燈泡。一起裝飾聖誕樹。這些女孩子的夢想。 那當然是熱戀時候的決定。開始時是週日,兩人明天都要上班,「冇理由半夜走回家去吧,我們又不是一夜情。」然後是週末。他們真的有週末。例如帶著冰的白酒,買了他喜歡的早餐,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坐船到南丫島,用膠杯吃白酒及粟一燒。黃昏買食物,回家做實驗。他酒量淺,好久才喝完一瓶阿根廷的Malbec,已經夜晚十二點。服侍他沐浴更衣上床就寢已經一時有多,她才有自己的浪漫時間。就是如此同居下來的。 踵接而來的是女傭不夠細心還是某人奄尖的問題。用什麼牌子廁紙的問題。開不開冷氣的問題。十問九唔應的問題。為什麼熨衣服熨那麼久都成了問題。各自母親輪流上來視察業務的問題。 她看著在電腦前工作的他。 更加沉默。頭髮都白了。 我們的生活。 是不夠愛對方嗎。 她一想到這裡,眼淚便流下來了。然後她知道不是。 不是不夠愛。 或者是太愛﹣根本不能夠廿四七三六五的看著對方在自己的生活裡溶解油膩下來。 或者生活方式不需要任何解釋及理據。 他瞥見她的眼淚,神情更加疲累了。 但他站起來,坐在書桌上,看著她,摸一摸她的頭,點一點她的鼻尖。 在他眼中,她是孩子。她笑了。 她後來找回一個小公寓,住在裡面。他是她的VIP,她發他一張無限額的會員卡,逼他放在銀包裡。 他家大門後的一張腥紅地氈,搬走後第一次回去見到,他若無其事說,我見電視裡的女主角都踏紅地氈。 或者生活方式需要的是大量幽默半點肉緊。 是的,或許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長得夠大去走其他所有人都走得好好的一條路。 但起碼,他們長得夠大去走一條自己及對方想一起走的路。

AWSOM Powered